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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观察|无需中高考可直通清北,“少年班”会不会再成现象?

今年9月,北京大学物理学科卓越人才培养计划迎来首批新生开学,61位新生来自不同中学的初高中年级,无需参加高考甚至中考,通过选拔即可入读。在此之前,曾停止招生“少年班”的清华大学也于去年推出丘成桐数学科学领军人才培养计划,面向全球中学生招生,从初三到高三均可申请。

南都记者调查发现,作为一种特殊教育模式,1978年应运而生的“少年班”曾风靡一时,最高时有13所高校开办;也经历过淡出公众视野,仅剩下中国科学技术大学、西安交通大学、东南大学3所高校开设。

在中国持续探索拔尖创新人才选拔培养方式的当下,“少年班”会不会再成现象?拔尖人才选拔培养工作又应如何更好地落实?为此,南方都市报独家专访清华大学教育研究院长聘副教授阎琨,深度解析我国拔尖人才选拔培养工作的背景、现状与未来。

独家专访清华大学教育研究院长聘副教授阎琨

清华大学教育研究院长聘副教授阎琨。受访者供图。

南都:曾风靡一时的“少年班”,为何会逐渐淡出大众视野?如今清华、北大又相继开办数学、物理拔尖人才“少年班”,这其中又有何背景和缘由?

阎琨:我国开办少年班有其历史原因。面对当时经济凋敝、人才凋零的状况,我国意识到科学技术和教育的重要性。为了适应社会主义现代化事业发展的需要,早出人才、快出人才、出好人才,1978年3月,一项针对十几岁天才儿童的培养计划(即“少年班”)在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实施,之后经历了快速扩张、又逐渐淡出公众视野的历程。

少年班起到推动国家人才培养的历史作用。其提出“早出人才、快出人才”的办学思想,在特定历史时期能够打破不重视培养基础科学人才以及其他各类人才的状况,唤醒社会的人才意识,使全国各类人才的培养步入正轨。试点高校虽然投入大量的人力和物力资源在少年班人才的培养上,但因为当时没有整体国家宏观政策作为依托,以高校自主探索为主,对于拔尖人才选拔、师资、课程、和培养路径都不成熟,因此人才培养质量与最初期待尚存差距。同时,极高的社会关注度使这些心智尚不成熟的天才少年过早进入公众视野,接受非常规的审视,对于天才少年身心健康产生一定的消极影响,出现一些与拔尖人才培养初衷南辕北辙的结果。

我认为,如今清华、北大相继开办数学、物理拔尖人才“少年班”的背景有如下三方面:

第一、清华大学开办“丘成桐班”和北京大学举办“物理学科卓越人才培养计划”,是选拔人才的特种通道。这体现了我国对基础学科的重视,希望通过超常规的举措加快拔尖创新人才的选拔培养,支撑国家原始创新和科技实力的跃升。历经40年拔尖人才探索培养,目前我国已经形成了拔尖人才培养的政策集群,对于清华北大分别推出的拔尖人才培养计划起到政策的强大依托作用。

第二、《教育部2022年工作要点》提出,积极探索拔尖创新人才早期发现和选拔培养机制。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举办“少年班”可以看作是对国家人才政策的积极回应。以研究型大学为主导,将拔尖人才培养的链条向前延伸,可以说是探索中国拔尖人才培养模式,形成中国拔尖人才培养范式的一次有力探索。

第三、拔尖人才培养是一个系统性工程,应当贯穿教育的全过程。国际上拔尖人才的培养也有前移的趋势。个体的心智发展存在关键期,这些关键期大多集中在幼年和青少年时期。少年英才如果在发展关键期没有得到恰如其分的教育,其潜能可能无法得到系统的开发从而贻误天赋展现,原本能够成为栋梁之材的个体也可能因此被埋没,这是对天赋资源的巨大辜负。为何要将拔尖人才教育延伸到基础教育学段?我比较认同丘成桐先生的观点,儿童没有先入为主的和墨守成规的观念,会更勇于在真问题上探索。并且,根据我们课题组的研究,许多对开展科学研究而言重要的品质,例如志趣和创造力,很难在短暂的时间内准确鉴别,而需要长期跟踪观察并予以记录。

清华大学推出丘成桐数学科学领军人才培养计划,面向全球中学生招生,从初三到高三均可申请。图片来源于学校官网。

南都:事实上,“少年班”在国内诞生以来就面临着一些争议。对此你认为,该拔尖创新人才选拔和培养模式,有何利弊?

阎琨:“少年班”模式的优势在于因材施教,给学生提供个性化的成长途径。由于我国基础教育学段尚未开展系统的拔尖人才选拔和培养工作,如果将他们留在普通班接受与同龄人相似的教育,则可能导致其因内容缺乏挑战度而丧失学术兴趣。将天才少年尽早选拔出来,使他们接受符合其能力发展水平的教育,为其提供专业的成长环境,能够促进其天赋潜能的发挥。此外,少年班对于进一步拓展高校的办学自主权、自主选拔拔尖人才、探索拔尖人才培养模式、开展人才培养工作提供了空间;以“少年班”为牵引,大学可以将人才培养变革扩展到更加广泛的本科生和研究生群体,提升我国大学整体的人才培养质量和高等教育水平。

可能的弊端是,“少年班”对专业的定位和要求与人才成长的规律可能存在一定的冲突。人才的成长的路径是动态的,初高中生通常对学科和专业的逻辑和规律认识不够深刻,自身的学术偏好也处于不稳定的摆动之中;他们当下对基础学科的兴趣可能始于懵懂的爱好,而非深入接触之后的理性选择。部分学生进入大学之后,才可能真正认知他们所在学科,逐步发现自己的兴趣、偏好和特长所在,产生探究基础学科某一领域的持久动机。

5月17日,教育部召开新闻发布会介绍十年来中国高等教育改革发展成效。教育部高等教育司司长吴岩介绍,在基础学科拔尖人才和卓越创新人才方面,高等教育主要做了三件大事。

南都:在北京大学物理学科卓越人才培养计划2022级开班仪式上,教育部党组成员、副部长翁铁慧指出,实行该计划目的是通过超常规的举措加快拔尖创新人才的选拔培养,支撑国家原始创新和科技实力整体跃升。在您看来,这些特殊的人才选拔举措,释放出什么信号?

阎琨:一是我国将长期坚持在基础学科领域深耕,不断提升我国的原始创新能力,打破关键核心技术卡脖子局面,争取更多从0到1的突破性进展,实现在技术上的从并行、到赶超和引领。

二是人才培养,尤其是拔尖人才培养,将是我国贯彻教育兴国和人才强国战略的基本举措。

三是教育有其属性,必须时刻牢记为“谁培养人、如何培养人和培养什么样的人”的问题。使用非常规方法选拔培养一批有道德、有理想、有志趣、有天赋的少年拔尖人才进行培养,在培养过程中注意责任感和使命感的培养,从而使其成长为能力突出、品质卓越,能够为社会主义现代化事业服务的有用人才,这是教育必须始终坚持的立场。

四是我国在今后要更加关注人力资源的科学开发,遵从人才成长的客观规律,构建学段更加完备的拔尖人才培养体系

北京大学物理学科卓越人才培养计划2022级开班仪式上,教育部党组成员、副部长翁铁慧发言。图片来源于北京大学官网。

南都:今年9月,在教育部新闻发布会上,教育部高校学生司司长王辉表示,要注重科学选才,进一步探索拔尖创新人才选拔培养方式。您如何理解选才过程中的“科学性”?针对“少年班”等类型的人才选拔培养模式,在具体执行中需要如何践行选才的“科学性”?

阎琨:对于选才的“科学性”,我曾经给出如下界定,即采用先进的选拔理念、恰切的选拔工具和选拔技术,选拔到合适的拔尖创新人才。我认为,科学选拔体系中既有定量的专业、学术和智商考察,也应该有定性的对拔尖学生实践智能的考量。

在具体执行上,首先,应避免只关注人才的认知因素的倾向,而应该考察在学习者的特长、偏好、志趣和学科知识之间,心智结构与学科的深层文化结构之间,有无选择的默契感和亲和感。

其次,对实践智能的考量也非常重要。在进行拔尖人才选拔时,也应侧重于考查学生在实际情境中运用知识和技能来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以及在他们感兴趣或表现出特长的智能领域,合理规划达成目标的路径并将其成功实现的能力倾向。

再次,应当用多元化的方法来进行人才选拔。比如,在选拔物理、化学学科拔尖人才的时候,除了使用笔试、面试的方法,也应当考察他们的操作能力。

最后,“谁来考”是人才选拔中另一个关键问题。人才选拔活动归根到底是教育测量活动,需要由具备专业知识和能力的招生队伍来实施。高校需要组建学科结构和专业知识背景合理的招生队伍,加强对招考专家的培训工作,以对拔尖人才特质进行更准确的鉴别。

2017年,广附两名“00后”学霸考上中科大少年班。南都记者 冯宙锋 摄

南都:您曾提出过,我国目前的拔尖人才培养尚处于探索阶段,如何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拔尖人才培养体系应当是我国高等学校拔尖人才培养的重要探索方向。请问,探索阶段还有哪些问题亟待解决?在进一步畅通拔尖创新人才发展通道、构建拔尖人才培养体系过程中,应如何凸显“中国特色”?

阎琨:在亟待解决的问题上,例如,目前我国还缺乏全国性的拔尖人才政策和法规,拔尖人才培养政策之间的协同性有待加强,缺乏多主体协同的拔尖人才培养生态,缺少贯通的拔尖人才培养体系,深层次培养质量有待加强

在如何凸显“中国特色”上,目前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少年班的探索即是方法之一,即可以从顶尖研究型大学开始,大胆进行一些具有突破性的探索工作,这些都是构成我国拔尖人才培养范式的重要部分

同时,应当将拔尖人才培养工作向前迁移,早日形成体学段完整、不同学段贯通的拔尖人才培养体系,是我们拔尖人才培养的当务之急。其次,凸显中国特色,可以从更广泛的动员多元化的社会群体参与到拔尖人才培养中,为拔尖人才培养提供平台和资源。再次,凸显中国特色,势必需要时刻将我国经济社会发展需求融入人才培养和学科布局当中,结合我国现实情况,超前培养一批不同学科的紧缺型拔尖人才。

采写:南都记者 孙小鹏

华南师范大学教育学院副教授余晖亦对本文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