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岩
2022年11月的一个清晨,当国内大城市的年轻人涌向通往写字大楼的地铁,或疲惫地打开电脑准备居家办公时,潘诗宇和丁锋这对90后夫妻正坐在一栋树木环绕的建筑前,悠闲地喝着热可可,看着远处高耸的山脉和白云。
这里是秘鲁的库斯科,一座美丽的印加古城。过去3年,这对夫妻已经旅居过南美洲的7个国家、几十个城市。
在互联网上,潘诗宇和丁锋以“游牧夫妻”被人熟知。还有人在巴厘岛的沙滩上敲代码,在泰国的咖啡厅里线上写作,或者在西双版纳的房车里剪辑旅行视频。
如今,这种利用网络数字手段完成工作、办公地点自由的人被称为“数字游民”。
疫情期间,远程办公者的增多促进了这种生活方式的风行。据英国广播公司报道,2020年年中,美国的数字游民数量较2019年增加50%,从730万增至1090万。2022年年初在线旅游社交平台“蚂蜂窝”发布的《2021中国旅居度假白皮书》显示,超六成人渴望成为办公地点不固定的数字游民。
数字游民的概念出自1997年出版的一本书《Digital Nomad》,该书作者牧本次雄预测,在未来社会,通信技术的进步将打破工作与工作地点之间的强关系,流行一种依靠互联网创造收入、在全世界自由移动的生活方式。
2007年,一个名叫蒂莫西·费里斯的美国年轻人让这种生活方式走入大众视野。费里斯经营着一家营养品跨国公司,创业过程中,他发现在网络时代,只要做好前期基础运营工作,就能从繁重的工作和固定的工位中解脱出来。
他每周只工作4小时,其余时间用来环游世界。他掌握了6门外语,获得全美散打冠军,还保持了一项探戈吉尼斯世界纪录。
他的书籍《每天工作4小时》一经出版,便雄居《纽约时报》畅销书榜75周之久。在这本被誉为“数字游民的圣经”的书中,费里斯称,未来将出现一群人,“他们抛弃了传统的退休享乐生活计划,转而创造一种聚焦当下的奢侈生活方式,这种奢侈体现在两个维度:可支配时间和可移动性。这是一门艺术,也是一门科学,我们权且把它称作‘生活方式设计’。”
读到这句话时,张乐刚刚大学毕业。他学习石油地质学,毕业后进入一家外企,在非洲热带草原上做电缆测井。这份工作实行4周轮休制,每到放假,王强就去世界各地旅行。工作3年后,他跟公司申请回国未果,没了工作。
“中国人在外企容易遇到职业晋升天花板。”他又跳槽到国内一家民营企业做海外市场业务,常驻迪拜。他和上司在一套公寓里生活和办公,每天24小时“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刚吃完晚饭准备看电影,老板突然从房间出来,让他看一份文件。“我看到了企业对劳动力毫无节制的剥削。”工作4个月后,他辞职了。
2015年春节,他去泰国旅行,在清迈遇到很多数字游民。他记得有一个加拿大年轻人在网上卖水烟壶,水烟壶由一家深圳公司生产,再寄到加拿大的物流公司,由这家物流公司发货、售后,年轻人负责在网站上销售。
张乐很惊讶,“他在全世界任何地方都能工作。”他想尝试这种生活方式。
同张乐一样,丁锋和潘诗宇原本在国内公司上班。因为频繁加班,潘诗宇的淋巴结、耳朵经常发炎。丁锋工作压力也大,回家后,他只想瘫在家里,对很多事情提不起兴趣。
“失去了对生活的掌控感。”更让他们绝望的是,即便得到晋升,生活依然很忙碌,“看不到人生的目标和希望”。
2019年年底,他们有了开着房车旅行的想法。丁锋承认,离开熟悉的环境很难,“不知道最终能收获什么”。纠结一番,他还是决定冒险,“不想浪费人生了,害怕年纪越大越难改变自己”。
他们准备了至少可以旅行一年的费用。2020年疫情突发,他们滞留在墨西哥的一个小镇,焦虑着是否回国、不回国如何生存下去。
他们尝试做自媒体,在网上学习拍摄、剪辑,坚持更新视频一年半,才有了广告收入。丁锋又在国内网站上传个人设计作品,靠接项目赚钱。刚接项目时,国内客户一听说他在另一个半球,就不想合作了。他谎称在国内,经常和项目方在半夜凌晨沟通,对身体损害很大,就改接国外项目。
潘诗宇则靠投稿、线上教瑜伽课、翻译获取收入。他们还经营着一个线上付费社群,提供成为数字游民和旅居生活的经验。
张乐运营一个叫“数字游民部落”的社群,靠内容付费、线上投资、国内房产的租金维持开销。
在张乐看来,准备一笔足够3年旅行的积蓄很重要。他注意到,很多数字游民半路放弃,都是因为经济压力大。“应该踏踏实实积累一些技能,再尝试去远方。”丁锋说。
创造可以产生复利的数字资产,实现时间自由是很多数字游民的梦想,但多数人距离这个目标还很遥远。丁锋和潘诗宇目前的收入不如在国内工作时,但他们并不后悔辞职。
他们曾在阿根廷抚摸四五百年前的蓝色冰川,在秘鲁的雪山脚下“吸”羊驼。他们抵达“世界尽头”乌斯怀亚,在轮船上眺望辽阔的海湾和红色的灯塔,感受“人类的渺小”。在墨西哥,他们度过了一场难忘的“亡灵节”,人们唱歌跳舞,围坐在墓地前为亲人守夜、祈福,“让人对死亡不再恐惧”。
他们有了更多时间探索自我。体验过拳击课后,丁锋发现自己虽然瘦弱,但有很强的爆发力和柔韧性。以前,他不敢跳舞,但参加多次活动后,他敢在人群中自然摇摆了。他克服“恐高症”,第一次体验户外攀岩,并利用碎化片时间,学会了一种带火的街头表演艺术。
一个名叫“San Cristobal”的墨西哥小镇颠覆了他们对“理想生活环境”的看法。那里的物价很低,3元能买四五个牛油果,一周食材花费200多元。
小镇没有广告牌,没有网购,两人常去集市上淘二手衣服,一个月总支出不到5000元。丁锋接一个项目,足够在这里生活几个月。
这里还常常举办文化艺术类活动,画廊、酒吧、餐厅随处可见。他们所在的房车营地有大院子、草坪和树林。营地成员们种菜、养鸡,坐在一起烤火、看剧、聊天,生活气息浓厚。
在张乐看来,这正是数字游民生活的吸引力,“拿着相对较高的收入,去物价低廉的城市生活,提升自己的购买力和生活水准,实现‘地理套利’”。
数字游民城市评分网站“Nomad List”从消费水平、气温、安全、网速等维度,对全球1000多个城市进行排名,葡萄牙里斯本、巴厘岛仓谷和泰国曼谷排名前三。
随着这种生活方式兴起的还有数字游民社区和共享办公空间。
丁锋和潘诗宇体验过多种类型的国际社区。他们在危地马拉住过一个以“瑜伽和艺术”为主题的长租社区,社区位于湖边的一个村庄,一楼的大厅用来会客,二楼的天台可以练习瑜伽、冥想。这里还有一个小农场,种着蔬菜、茶、香料。
社区经常举办半开放型的活动,比如每两周一次的“写作围炉”,参与者可以分享、提问、交流经验。在每周一次的“喝茶读诗”会上,大家会朗诵自己写的诗。在这里,潘诗宇剪辑了很多视频,公众号更新频率也高了。她还爱上了做饭。
这让潘诗宇和丁锋意识到,足够的空间、志同道合的人、舒适有边界的关系,不仅让人感到幸福,也会让工作高效。
实际上,数字游民的生活方式仍是少数人的特权。麦肯锡公司研究劳动力、经济发展和远程工作的合伙人苏珊·隆德研究发现,在远程工作者中,成为数字游民的人,大多是高级管理人员。
不过,没有任何一种生活方式是完美的。旅行途中,潘诗宇的爷爷去世了。当时回国航班很少,她没能见爷爷最后一面。
开房车旅行时,丁锋需要定期忍着恶臭,给房车排放污水。为了租到合适的房子,张乐每到一个地方要大量浏览网上的短租信息,寻找性价比高的房源,还要和不退押金的房东斗智斗勇。
这种生活方式对自律要求更高。丁锋坦诚,线下工作时,同一专业的人聚集在一间办公室,遇到问题可以互相讨论,“成长氛围感更强”。但远程工作者要独自解决业务问题,制订工作计划。
张乐没有制订严格的工作计划,常常不自觉刷手机,需要集中注意力写作时,他会把手机交给太太保管。
线上工作对旅行目的地要求也很高。丁锋和潘诗宇曾到访一个亚马逊雨林的社区,那里的房子用木头和茅草搭建而成,没有网和电,蚊虫飞舞,他们每天晚上会被湿疹痒醒,无法线上工作,只住了一个星期就回到城市。
他们曾在10平方米的房车里共处48小时,一起吃饭、工作、睡觉,潘诗宇感觉“空间局促”,通过做瑜伽解压。
频繁移动还带来了漂泊感和某种孤独。由于停留时间短暂,丁锋每次在一个城市遇到新朋友,所聊话题都雷同,“关系无法深入下去”。后来他们放弃房车,选择居住在公寓或社区。
为了结交新朋友,张乐从2018年开始随身携带一个飞盘,每到一个新城市,就在当地社交网站上发帖,组织飞盘活动。他还报过语言、烹饪、艺术类课程,参加过旅行团。有的国家的人不会说英语,他很难交到本地朋友。
“ANDCO”“Remote Year”是美国两家为远程工作者提供服务的市场机构。两家机构2018年发布的远程办公调查报告《The Anywhere Office》显示,超过三成的受访者把“孤独”列为远程工作过程中最大的挑战。
张乐说,很多数字游民的移动频率会越来越慢,从几天换一个地方到几个月换一个城市,最后选择2-3个地方长住。
有的游民家庭还需要考虑孩子的教育问题。张乐和“游牧夫妻”都没有孩子,但他们见过一些数字游民,有的把孩子送到寄宿学校,有的让孩子在家上网课,还有的让孩子在雨林生活,接受生态教育。
潘诗宇和丁锋曾探讨,假如他们有了孩子,不走主流教育路径,孩子是否能适应主流社会。他们还没有答案。
张乐说,数字游民常常要面对来自“传统社会价值观”的挑战,“很多人认为这样的生活方式过于‘非主流’”。他回家后,常被亲戚追问挣多少钱,何时生孩子。
他也曾纠结,在地质学领域已钻研多年,转行做内容是否有些可惜。但他觉得,人应该做喜欢的事情并创造价值。
张乐记得在马来西亚看野生人猿保护基地时,遇到一个奥地利人。对方每年放假都来这里看人猿,来了10年了,记得每一个人猿的名字。这名奥地利人启发张乐,“找到让自己舒服的状态,不要跟着别人的指引走”。
丁锋对一对美国夫妇印象深刻。这对夫妇只带1000美元就开始了房车旅行,中途经历了撞车、孩子早产,一度山穷水尽。但他们坚持了下来,穿越了十几个国家。他们靠表演流动艺术、教瑜伽、当外教挣钱,并将此视为一场“连接世界”的行为艺术。
“他们对自己做的事情有非常强的使命感”,这让丁锋思考,“我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张乐正在写一本书,想向更多人介绍数字游民的生活方式。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尹海月 来源:中国青年报